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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不能。”察哈尔保证,“公主放心,属下以性命起誓,此行绝对不会危及你半分。就是有人急着见你。”

自从对容温半摊牌后,车队行程越发吃紧,连夜里都在赶路。

容温揣测过察哈尔口中的有人究竟是谁,但一直没个头绪。

直到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乘的马车,正过军营哨卡。

“老台吉”容温盯着帐篷前来迎接自己的人,很是惊诧,一时间竟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我知道公主满腹疑。”老台吉鄂齐尔神色郁郁,勉强一笑,解释道,“达尔罕王与郡王此时正在帐中等候公主,所有疑惑,进去便知。”

容温迟疑片刻,跟进了帐中。

只见达尔罕王与多罗郡王这对喜好热闹,性情相投的堂兄弟此时正对立而坐,却是相顾无言,帐中气氛沉默得有些诡异。

此情此景,容温心中压抑了几日的不安被无限放大,面色霎时苍白如雪,手脚冰凉,颤着嗓子开门见山问,“是是额驸出事了”

“并未。”在这三兄弟中,多罗郡王与容温最为熟悉,此时也是由他出头解释,“但也快了。我们这般着急请公主来,便是为了保全老五。”

多罗郡王起身,亲自把案几上的密信,递到了容温手里。

容温看了眼上面的图腾徽记,竟是漠北喀尔喀部的。

是喀尔喀可汗的亲笔书信,上面只歪歪扭扭写了短短一行字,看得出是匆忙之时所书。

“沙俄女摄政王倒台,新帝登位,频扰漠北边境以作试探,似意在作废与清和谈条约。”

多罗郡王见容温只看信,不说话,忍不住心急追问,“公主可懂喀尔喀可汗这封密信与老五的关联”

容温眼睑半垂,没答懂了与否,只道,“您说。”

“沙俄新上任的沙皇,是上一任女摄政王的侄儿。他在其姑母手下蛰伏十多年,如今一朝登位亲政,正是需要功勋稳定地位的时候。”

多罗郡王简单介绍了一下沙俄新皇的情况,又道。

“此番清军与噶尔丹余部对峙乌兰木通峰顶之事,沙俄必在密切观望。若此战大清得胜,沙俄许是还会忌惮,不敢轻易撕毁和谈条约;若此战大清败了,沙俄必会兴兵入侵,乘机夺利。届时,最先遭殃的便是蒙古各部。”

“老五的心思你我心知肚明,此时他正领了私囤的六万精兵藏在距乌兰木通七十里外的山岭中,等待时机,准备当次渔翁,把战疲的噶尔丹余部与清军一网打尽。这本是占尽天时地利的盘算,一旦让他得手,入主关内,改天换地,指日可待。”

“凡是男儿,心中自存野心霸业,我等虽忧虑其行事大胆,却也为之心动。所以,先前我等也未曾阻拦他,甚至还配合他行事,未带兵去增援归化城,而是守在了距乌兰木通不远的乌珠穆沁。准备一旦前方战事起,便伺机断了清军与噶尔丹余部的退路。”

“可如今情形,北地沙俄虎视眈眈,战事一触即发。就算老五成功灭了乌兰木通的清军与噶尔丹余部,但一时半会便入主关中,收整国力以御外敌谈何容易。他虽有天时地利,却难免失了人和。

若因老五之过,造成国中动荡,引来沙俄兴兵入侵,异族肆虐乡土,屠戮黎民,家国覆灭,那老五便成了千古罪人。”

最后,多罗郡王叹息道,双目熠熠望向容温,“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公主,我们请你来,便是希望你能去劝诫老五,打消心思。”

这番家国为重,个人次之的大道理,多罗郡王讲得细致,容温全听懂了。

但正是因为听懂了,她才越发狐疑忐忑。

容温唇色死白,缓缓坐下,双手叠放在身前,宽大衣袖遮住指尖细微的战栗,呼吸略略急促。

“郡王与老台吉都是额驸看重的至亲,为何却要特地选我去作劝告我与额驸相识不过小半年,却也知他并非利益熏心,野心蓬勃之人。若情理通达,无论谁去,他自会思量。”

容温的疑惑问得原本满面忧虑的多罗郡王兄弟两,神情同时出现了龟裂。

多罗郡王面带惭愧,眼角冷风凛然刮过坐立难安的鄂齐尔,示意他自己解释。

鄂齐尔垂头,目色闪躲,几次张嘴却说不出话,最后竟猛地起身,强行把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达尔罕王给拉出主帐,留给容温与多罗郡王一个张皇逃窜的背影。

多罗郡王见状,气得一掌砸在案几上,怒骂,“这没担当的混账,多少年了,竟半分不曾长进”

鄂齐尔好歹是长辈,这话容温可接不了,索性装聋,面不改色引回之前的话茬,“为何是我”

多罗郡王一梗,满腔怒气无处发泄,最终只能恨恨咬牙,郁躁的捋了把红葱须子一般的大胡子,开口却没直接回答容温,而是问了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

“听乌恩其说,公主在京中时,曾去过郡王府的花房,你手下的宫女还无意打翻了一盆雪海,惹得老五勃然大怒”

提起郡王府那个种满各色名贵白菊,花钱如流水的花房,容温立刻想起了从那盆雪海花盆泥土里掉出来的半截发辫,微微颔首,带着几分探究问道,“那处花房是在祭奠谁”

“是达来。还有花吐古拉镇外那堵除了占地方,没什么用的青石城墙,也是老五给达来建的,达来最爱关中的风貌物什了。”

“老五那孩子,最是重情,也最为执拗死脑筋。他从小便在达来身边长大,视达来如兄如父。达来早逝后,他便一直自责。

自责没陪达来一起去闯杀虎口;更自责从前劝阻了达来,没让达来暗地里组建商队,开辟一条自漠西入关通道。如果达来有入关通道,肯定不会在大雪纷飞天不要命的去闯杀虎口。

如今他一心要入关中,与其说他胸怀沟壑,野心蓬勃,不如说是他想继承达来遗愿,带达来无拘无束的去关中看看。”

原来如此。

容温掐住指头,没吭声,心道果然死脑筋。

本就不是他的错,他却一头扎进死胡同,活得这般自苦。

往昔记忆纷杂,多罗郡王面带怔忡,怅然长叹一声,也不需要容温搭话,颠三倒四继续说起从前事。

“达来自幼年随第一次随我入京朝岁后,便把关内的一草一木,山川河流,集市建筑全记在了脑子里,且心向往之。以至于他长大以后,竟带着年纪尚幼的老五偷偷溜出科尔沁,循着那些汉商私下流传的走西口路线,准备潜过杀虎口入关去。”

“他们在漠西遭遇了沙暴,索性性命无虞,还从风沙堆里扒拉出了一对走西口来蒙做生意的孪生兄妹。这兄妹两也不知被风沙晾了多久,哥哥早已殒命,倒是妹妹命大,吊着一口气。他两为了救活这妹妹,只能掉头回了蒙古。”

“后来这妹妹醒了,因没有通关文牒,不能回家,只能暂留科尔沁。这妹妹家中是祖传的花匠,颇有几分花木手艺,最擅养菊,替达来养活了不少从汉商手中买来的花木,达来欣喜得很。两人这一来二去的接触,达来便对这妹妹动了心,想娶做福晋。”

“朝廷早有规矩在,蒙汉不可通婚。再则,这妹妹身份低微,且是私潜入蒙古的,说是罪奴也不为过。我们这些长辈自是不同意,鄂齐尔便趁着达来领兵出去巡防时,去找了妹妹说了一些话”

多罗郡王咳嗽两声掩饰尴尬,实在没脸详细说一个自小习勇武之道的大男人,竟跑去威胁一个纤弱女子,真真可笑。

容温看多罗郡王的表情便猜到了他不愿意说透的内容,再一想想方才鄂齐尔落荒而逃的背影,以及班第曾给她说过的,达来早逝的原因,心中陡然升起一阵腻烦,面无表情理了理衣袖,冷淡道。

“后面的事我大概听额驸讲过,达来世子听信了四弟莫日根的批卦,以为那姑娘被送回了关内,遂不顾霜雪天气,再次想闯杀虎口入关。

后来被其四弟与二弟联合算计,故意透了消息给杀虎口外的守军,说有个身患天花恶疾的人想闯关,引起守军重视,匆匆围捕。

达来唯恐被守军捉去会连累科尔沁,只能藏入杀虎口险峻群山,最终尸骨无存。可这些,与你们不能去规劝额驸,有何关系”

多罗郡王无力摇头,“时至今日,我也不瞒公主。老五给你说的这些,其实并非实情。”

容温一愣,“额驸骗我”

“不,老五没骗公主。”多罗郡王闭目苦笑,“是我与鄂齐尔在骗老五。公主方才所说,是当年我为了保全唯一的弟弟鄂齐尔,编出来哄骗老五的真相。”

“实际上当年达来往杀虎口去后,鄂齐尔恨铁不成钢,便派老二去追,并气急败坏的指使老二,找机会让达来吃点苦头,长点教训。老二遂派人假扮了杀虎口外的大清守军,去围捕达来,准备吓唬吓唬他。谁知后来阴差阳错,逼死了达来。”

“后来老五闻听达来死讯,发了狂一般,要找老二血债血偿。鄂齐尔见势不对,找到我和盘托出真相。当时,老五已不管不顾斩杀了老二。我想,老五既已背负了弑兄的恶名,这弑父”

陈年旧事,藏污纳垢,恶臭熏天。

容温震惊过后,实在听不下去这种为他好的虚伪说辞。

要知道,班第万般自苦,无奈走到如今地步,正是因他多年来,一直活在欺瞒里。

如果说鄂齐尔是始作俑者,那多罗郡王便是帮凶。

容温再难维持对多罗郡王的敬重,忍不住讥诮打断,“如此说来,额驸还要多谢您与老台吉的多年来的隐瞒,才使他免于背上弑父的恶名若我猜得没错,这些事应是郡王与老台吉打算带到地里去的秘辛。今日忽然告知我,用意究竟为何”

多罗郡王被容温这话堵得面色发黑,张口欲要解释,在触及容温眼角的锋芒与嫌恶时,又不自觉歇了心思。

都是聪明人,是非曲直自有定论,过多描补反倒贻笑大方。

“我知公主坦荡傲气,受不了这等污糟事。”

多罗郡王强忍住涌到喉头的腥气,强装冷静道,“今日对公主说这些积年秘辛,实属无奈之举。因为,老五可能已经知晓了当年达来之死真相。按他的性子,如今必视我与鄂齐尔为耻,不屑相见。就算勉强相见,怕是也听不进我们的话。我们若说让他撤兵,说不定还会刺得他越发激进,不破关中不还。”

他们也是各方衡量过后,才决定密信察哈尔,让他连夜兼程把容温送来。

“这样。”容温眨眨眼,讶然又问,“额驸如何得知”

达来去世已九年了,多罗郡王兄弟两也瞒了班第九年。

为何如今在战乱关键时期,却走露了风声。

“前些日子,乌恩其受命老五,到漠北寻我们搬救兵,之后便随行军中。有天夜里,我与鄂齐尔说起如今天下形式,多饮了些酒,一时伤怀,便提了当年的事几句。谁知被乌恩其无意听见了。”

说起这事,多罗郡王就头疼,觉得自己真是老了,竟在乌恩其那条臭水沟里翻了船。

“乌恩其那个混账东西,整个脸上就像只生了张大嘴,没长脑子。我不放心,还特地敲打了他几句,让他把话烂在肚子里。谁知他似是误会我要清理门户了,连夜出逃,我派了两队斥候都没追上。按照他那狗都撵不上的脚程来算,他肯定早见到老五了,告知真相了。所以这几日,老五都未曾再传信与我商讨用兵安排。”

“”容温无话可说了,衣袍一摆,利落起身,沉声道,“我这就去见额驸。”

她答应去,并非是感念家国大义,准备竭力阻止班第动兵。

她其实,只是想去见见他。

不让他一个人而已。

多罗郡王送容温出来,“我已重新替公主备了最快的车驾卫队,争取尽快见到老五。”

容温颔首,走了几步,又突兀停下,目光灼灼望向多罗郡王,带着几分凌人逼视,“对了,我能否知道,你们为何对额驸这般看重。”

按照多罗郡王描述,当年达来心悦那名汉女出身低微,遂被他与鄂齐尔等人嫌弃。

既是重血脉尊卑的人,那又怎会对生母为异族俘虏的班第这般看重珍视,甚至有意传之王位。

领教过多罗郡王兄弟两对班第的多年隐瞒后,容温不得不谨慎,唯恐这兄弟两还藏了什么对班第不利的秘密。

“这”多罗郡王也是聪明人,听容温这话便知她是知晓了班第的真正身世。

不用想,肯定是班第主动告知她的。

多罗郡王惊讶这两小年轻的亲密之余,略显踌躇,最终只选择讲了个粗浅。

“公主应该知晓先帝废后静妃吧,那是个极美貌的女子,可惜命不好,被废为静妃后,她便带着身孕回了科尔沁。不久,便由先帝做主,辗转送人不,是另嫁了。多年后她才得机会重归科尔沁,但只活了一月,便去世了。老五的生母,便是伺候她多年的丫鬟,很得她喜爱,平时与她都是姐妹相称。”

送嫁结发妻子,这事用汉人的礼法来说,属实荒唐。

可在于出自蒙古的清室来说,却是常事。

多年前,先帝之父太祖皇帝皇太极为了与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联姻,也曾送嫁了自己的结发妻子钮钴禄氏给手下。

只是,这静妃被送嫁的对象似有些特殊。所以她不仅用着异族婢女,多罗郡王提起她所嫁之人时,也是言语极尽含糊。

容温犹带打量看了多罗郡王一眼,“静妃被废,按理是伤了科尔沁颜面,乃是部族之耻。为何郡王等提起她时的态度不见憎恶,反倒透着几分古怪的重视,甚至爱屋及乌到,善待爱重她的婢女及其所生之子。”

多罗郡王今日才算是彻底领教了容温犀利敏锐。

但他也知道,容温偏在这时候问起班第的身世,摆明了是防备他们还瞒了事,唯恐伤到班第。

多罗郡王虽不喜这般被逼问怀疑,但同时也感慨容温对班第这番情谊,遂也愿意多说几句,安她的心。

“科尔沁王族共分四支,静妃出身的大房,从皇帝起,接连出了三个皇后,鼎盛至极,把旗主都压了下去。不管是日光还是烛火,太过耀眼便容易刺着别人的眼。”

多罗郡王轻嘲一声,为年轻时曾起过的贪念满目羞愧。

“先帝不喜大房一支曾与多尔衮牵扯甚深,王族其他三支不喜大房占尽风光。既都有不喜之人,那便可以站在一处,共同制敌。所以,静妃被先帝以性喜奢侈为由,废后。”

“自静妃被废后,大房逐渐凋零。我们其余三支开始冒头,一气送了两个女儿入宫。先帝履行事前对我们的同盟约定。两个女儿一个被册封为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另外一个封为淑妃。”

“所以”容温匪夷所思道,“整个王族,都是害了静妃的凶手。”

难怪,他们会对静妃相关的人这般好,原来是问心有愧,想方设法在找弥补的机会。

而班第,于他们来说就是这个机会。

她那么在意的人,对别人来说,只是宽慰良心的工具。

容温心口一疼,脚下倏地踉跄几步,险些跌在车前

多罗郡王驻扎的乌珠穆沁与班第率私兵现驻的乌兰木通八十里外的山头,有一整夜的路程。

容温一行疾驰整夜,是在第二日晨晓时到达的。

饶是如此,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护卫根据痕迹推断,说班第应是才率兵离开不久。

容温闻言,心头狂跳不止。班第这时候率兵离开,不用思考也知道,肯定是去乌兰木通战场了。

容温连气都不敢歇一口,立刻上了车,朝乌兰木通方向追去。

一直到正午时分,才远远看见前方胡杨林中,有许多原地修整的兵将。

但这些兵将外沿,有一群巡防的士兵。

巡防士兵应是事先得过叮嘱,一见护送容温前来的护卫身上穿的甲胄,便知悉了他们的身份,凶神恶煞吼道,“站住,台吉有令,不许放任何与郡王相关的人进去快走快走”

容温等不及护卫向巡防士兵解释的时间,直接从车上下来,以当初班第赠给她的玄乌短铓表明身份,让巡防士兵去军中通传。

巡防士兵将信将疑的瞅着容温,他们常年被班第藏在山中练兵,并未见过容温。但台吉娶了纯禧公主他是知晓的。还有这把从前台吉从不离身的短铓,他也认识。

但好端端的,纯禧公主为何会出现在战场附近。

巡防士兵迟疑得很,仔细打量容温过后,见她通身气质娴雅高贵,身姿纤弱,面皮白净,确实不像草原姑娘,这才有几分信,派了人进去通传。

过了半炷香左右的功夫,容温正心不在焉摆弄随手系挂腰间的短铓,忽然听得有马蹄声从林中而来,连忙抬头,果然见熟悉的身影,策马扬鞭,疾驰而来。

他身上不停变幻的斑驳树影,是急于奔向她的证据。

容温双目晶亮,含笑冲班第挥手。

饶是班第在人前素来爱端着冷脸,面临巨大惊喜,也难免泄露情绪,唇角不自觉扬起。夹紧马腹,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容温跟前。

“殿下。”班第轻唤一声,利落翻身下马,习惯性拍拍容温脑袋,垂眸柔声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他其实更想问,本该按他安排前往关内避祸的容温,为何会在这种时候,由一群多罗郡王的手下护送到乌兰木通附近寻他。

“我”容温一个我字方说一半,突然被班第大力往怀中一带,两人位置瞬间对调。

紧接着,她先听见头顶传来班第一声闷哼。再然后,便听见有人大喊,“公主的卫队里有刺客台吉受伤了快来人,捉刺客”

卫队,刺客,受伤。

容温被班第盔甲撞疼的脑袋有一瞬间空白。

一个念头自她脑中一闪而过,惊得她浑身战栗。

任何劝说,都不如直接让班第死了、伤了,无法征战来得管用。

也许,这才是多罗郡王劝她来的真正目的。

班第武艺高强,再加上他身处军中,想要伤他绝非易时,但是要弄伤手无寸铁的她却是轻而易举。

所以,多罗郡王干脆把她送到班第身边,让她把班第引出军中。然后出其不意,故意作势伤她,实则是笃定班第会舍身救她。

从而,达到目的。

一定是这样的,否则根本解释不通这一切。

难怪,多罗郡王会提前给她准备了卫队。

“你伤到哪里了,快撒手,让我看看。”容温心慌意乱,想要挣脱班第怀抱,去看他后背的伤势。

班第闻言,只顺势卸了几分圈搂容温的力道,胳膊仍固执困在她腰上,并未彻底松开。

“我让你放开”容温急得双颊绯红,眸底有晶莹闪烁。

“别哭,我没事。”班第下巴抵在容温头顶,说话的气息明显比之前弱。

容温慌得厉害,想推开他,又怕弄到他的伤,双手僵在空中,无处安放。

班第则顺势捉了她一只手,裹在手心,不容拒绝的往她腰间伸去。

两人几乎同时摸到一抹幽凉,是容温悬在腰间的玄乌短铓。

容温听见头顶那道声音,缓慢又飘忽的问,“这是殿下给我的选择吗”

当初,他把这把短铓交给她时,曾说过匕首与胸膛,随时为殿下待命。

因为两人身份终究有别,他为了安她心,从始至终,都把主动权交握在她手里,等她择选。

今日情形,这些刺客是随她来的,他必是认为是她最终决定了把匕首对向他。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容温热泪滚落,泣不成声,不停摇头,“从始至终,只有你,只选了你。”

“原来是这样”班第摸摸容温哭湿的眼角,低头以前额碰了碰容温的额头。两人的眼凑得极近,容温能清楚看见那双灰眸里的缱绻依恋,“误会我们琪琪格了,等我醒了,再给你道歉。”

这话说完,原本紧搂容温的高大身躯,直直倒地。

那背上,赫然插着三支长箭,血已漫湿甲胄。74斑驳光影穿透胡杨林枝叶,洒在男人尽染鲜血的甲胄上,照出那张毫无生气的侧脸。

正午耀目烈日不复火热,只剩无边寒意。

容温垂眸,眼睁睁看着那双大手,无力与她腰间的玄乌短铓错开,再自她指尖划过,最终如掉落的枯黄胡杨林叶,砸在地上。

容温狠狠打了个寒颤,羸弱身姿亦如枯叶,跌在班第身侧,挂着泪眼,疯了一般去抓班第的手。

一场兵荒马乱过后,容温与班第被同时送进了营帐。军医闻讯,飞奔而来,准备替趴在榻上的班第拔箭疗伤。可容温在旁死死攥着班第的手,不愿松开。

一干将士面面相觑,本准备强行分开悲痛欲绝的容温,还是乌恩其看不过眼,点头示意军医不必管容温,尽管拔箭疗伤就是。

“刺客心狠,三箭齐发,皆是朝台吉心肺要处去的。好在刺客射箭时距台吉近,刺杀之举很是仓促,弓未拉满,气力欠缺。再加上台吉身披坚硬甲胄,略作抵挡,三支箭都未真正伤及台吉心肺,性命无虞。”

军医虽满头大汗,但不乏欣慰道,“不过,这三箭到底还是凶险的。拔箭之后切勿动弹,需得卧床好生养伤才是。”

当时刺客混迹在卫队里,离容温不过几步距离,班第乍见容温,心中欢喜,毫无防备。等他余光察觉不对时,那三支箭已破风直指容温后背。他一时间抵挡不及,几乎是下意识拥过容温,替容温挡了一劫。

容温双目呆滞,一直死攥着班第的手,像个木偶娃娃。

军医那句“性命无虞”的话,总算唤醒她几分神智。

她极轻的呜咽一声,泪眼忽闪,忽然主动撒了手,以方便军医更好的替班第拔箭。

但她并没有就此起身站到一边去,而是移开两步到了榻头,不顾形象半趴在班第边上,两人脑袋相抵着。

蒙古大夫本就精刀伤外科,军医更是如此。

拔箭的过程很顺利,但也很血腥粗暴,鲜血随着箭矢喷涌而出。

第一支箭时,一直昏迷不醒的班第疼得面目扭曲,闷哼一声后,双眼零星睁开一条缝,迷糊盯着近在咫尺的容温。

容温又悲又喜,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泪眼滂沱,泣不成声。索性把手凑到他唇边,示意他太疼了可以咬住自己。

班第感觉有热泪砸在自己脸上,然后一路滑到跳动的脖颈动脉,似融入骨血,汇进心脏。

他不仅背疼,心更疼。

凭着本能爱意,班第迷迷糊糊往容温指腹落下艰涩一吻,牙关一咬,再次陷入昏迷。

终是没舍得咬她

容温恍然间,似置身一个只有一种颜色的单调世界流淌的殷红鲜血似汹涌无止境的波涛,每一次呼吸,都被腥臭郁塞,压抑恐怖得让人只想逃离。

“呼”气息剧烈起伏之间,容温终于从无边殷红里抽身出来。

睁眼,发现自己正平躺在榻上。

方才可怖,不过是一场噩梦。

梦。

她睡着了

容温回想起之前的情景。

军医把三支箭完全取出后,如释重负般喘了口气,她不放心便抬头去看。

三个血肉模糊的洞依次排开,她只看一眼,便觉头脑晕眩,昏了过去。

说不清是晕血,还是连日奔波劳累所致。

之后的事,她便不知晓了。

不对,她在班第榻上睡着,那班第去了何处

容温大震,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飞快扫完不算大的帐篷,没发现人影,越发心慌意乱的往外冲。

守卫早得了吩咐,留意着帐篷里的动静,见容温这般火急火燎的冲出来,忙解释道,“台吉已经醒来,此刻正在前方点将台,训勉将士。”

“醒了”容温闻言先是一喜,接着便被汹涌担忧包围。

容温按照守卫的指引,飞快往点将台附近跑。

六万整装待发的强兵,气贯长虹,大有雷霆万钧之势。

容温于齐鸣鼓角之中,视线准确落在台上身披甲胄,瞵视昂藏的年轻将军身上。

若非容温不久前才亲眼见过他后背那三个血窟窿,几乎真以为他如面上这般云淡风轻。

他似乎已道过训勉言语,此刻正手持粗瓷酒器,迎着七月初的骄阳,朝台下将士遥遥一敬,扯着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唇朗声道。

“此盏不祝诸位扬名立万。但愿乾坤朗朗,忠贞不负。”

这六万兵马,并非班第从科尔沁军队中暗自薅出来的,而是零零散散来自蒙古四十九部。

其中,有无力赋税、家园尽失的逃奴。

也有生计艰难,无奈投身寺庙赚银晌的假喇嘛。

还有草原上生来无名、浪迹四方的匪类乱盗。

还有各种境遇不同的却野蛮生长的苦命人。

这些都是血气方刚的七尺男儿,不管身在何处,明明凭着一把子力气便能轻易养活自己。

可现实是,他们都被困在一方天地之间,任由苦难肆虐,夺走亲眷旧友与尊严。

他们爱这片千里碧色的广袤,也为延绵望无尽的草原而绝望。

班第的出现,为他们的爱恨纠结,指引了出路。

他们的故土有大片的翠色草浪、圣洁巍峨的雪山、蜿蜒如玉带的河流,羊群的皮毛柔软如苍穹白云,远远望去,似仙人随性所致,遗洒人间的珍珠。

一切都是美的,这样纯洁、辽阔、宁静的美,不该承受任何怨恨。

哪怕,它是一座孤岛。

而身在孤岛上的每个人,无时无刻不在消耗这片孤岛的美好,直到把它撕得满目疮痍。

他们这群人之所以汇聚在一起,初心只是想为这份美好长久存留而辟一条新路。

为达成共同的心愿,他们甘愿在杀虎口群山中枕霜宿雪,隐匿九载。

眼看如今,距功成不过一步之遥,却被接连而来的噩耗困住腿脚。

他们先是亲眼目睹头领台吉班第身中数箭,无力征战。正是忧虑躁动之时,台吉又拖着病体出来,如实告知了他们沙俄新主对蒙古虎视眈眈的消息。

牵一发而动全身指的便是他们如今处境。

只要他们露出分毫抗清的异动,沙俄必会乘机侵蒙。

届时,战火会从乌兰木通蔓延到整个蒙古。

如此,就算他们得胜覆灭清军,入了关中;可流失于异族之手的故土,却再难夺回。

这违背了他们这群人聚集的初心。

可毕竟九年了,他们埋名九年,只为一战。

此时放弃,到底会意难平。

是以,早在容温来之前,班第给了他们两个选择。

一是抛却这九年初心,剑指关中,成就伟业;

二为忠于故土。

忠于故土的言下之意便是,不仅不抗清,反而还要立刻赶赴乌兰木通与清军拧成一股绳,共剿噶尔丹,以消沙俄邪念。

班第让他们随心选择,左右分站,少数服从多数。

可过了许久,都没有人真正为嘴上叫嚷的那份意难平踏出去一步。

他们这支队伍,始终保持一致,以默认的姿态,恭顺立于点将台之下,听凭班第做主。

他们本就是因他而获新生,也不惧真正为了他再投生一次。

但,班第沉默良久,也没选出个一或二来。

最后,班第只是拿了一碗酒,遥敬他们,“乾坤朗朗,忠贞不负”

九载默契,勿需多余言语,亦然知晓彼此本心。

这忠贞二字指的是对他们脚下的土地

饮尽一碗壮行酒,班第身子已到极限,顶着满头冷汗负手离开

忽然,六万大军齐刷刷半跪在地,冲班第行了一个躬身礼,异口同声高吼,“乾坤朗朗,忠贞不负。”

此举,是他们在以自己的方式向班第传递一个讯息他们不怨班第的选择。

班第脚下一顿,忽然扬眉笑开,如释重负抓过一旁酒坛,再次冲他们一敬,然后扬脖全灌了下去。

行动间,数不尽的飒然豪气。

班第默然立于原处,目送浩浩荡荡的大军消失在乌兰木通方向后,身上那股强撑的劲儿瞬间被抽干。喘着粗气勉力迈了两步,背上的伤被甲胄压得抽抽的疼,他索性往点将台上一坐,长腿随性支在地上。

脑袋低垂,肩头半垮,影子被夕阳拉得格外长,瞧着很有几分落寞消沉,全然不复方才与大军辞别时的挥斥方遒,风发意气。

其实,他也不确定,为自己以及这六万兵马选择的路,究竟是对是错。

只是他身为统帅,凡事都应冷静自持,不可轻易把困惑甚至是忧虑展露给旁人,以免影响军心。

乌恩其以及一队自愿领命留下护卫班第的侍卫见班第这般虚弱,不用猜也知晓他的伤口肯定崩开了,本想上前去抬班第回帐篷重新疗伤。

班第听见整齐划一的脚步,摆手示意不必。

乌恩其等人无奈,只得把目光移向近旁的容温。

班第枯坐了片刻,忽然一双柔软的胳膊悄无声息自身后缠上来,轻搂着他的脖颈,把他头往怀里按。

班第先是一愣,脊背绷紧又放松,依进了姑娘家馨香满盈的怀抱。

“殿下,问你一件事。”班第哑声道,“你是如何分辨是非对错的”

班第一直觉得,自己所认识的人里面,容温是最透彻也是最矛盾的。

她有最驯良柔婉的脾性,也有最爱憎分明的个性。

“很简单。”容温似全然没把班第的困惑甚至是苦恼看在眼里,顺手替他擦干净额角冷汗,云淡风轻道,“睡一觉就知晓了。”

班第挑眉不解,“什么”

容温道:“南朝刘昼在新论慎独中说过,身恒居善,则内无忧虑,外无畏惧,独立不愧影,独寝不愧衾。”

“世人执着探究是非曲直四个字,无非就是图个问心无愧。你若实在纠缠对错,不妨按先辈的话来做睡一觉,好好坏坏一梦醒来便知。”

班第闻言,陷入沉思。

容温轻戳他脸一下,问道,“你今日睡得香吗”

“不清楚。”班第下意识接茬,“我今天还没睡。”

他拔完箭上好药之后,便迷迷糊糊醒来了。之后径直强忍起身来了点将台,哪里有功夫睡觉。

“那还不赶快回去好好睡一觉”容温端得一副理所当然的面孔,一本正经的忽悠,“在这里坐着想,只会花冤枉功夫”

好像也是,至少在容温来之前,他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本来是沉重的话题,就这般稀里糊涂被容温扭曲到了睡觉上。

偏偏,班第还觉得她言语与行为都极符合逻辑

回到帐篷,等候已久的军医忙活了好一阵才重新替班第包扎好伤口。

临走前,还不忘千叮咛万嘱咐告知班第,这种天气伤口最是容易恶化化脓,必须卧床静养,勿要再逞能动弹。

一阵兵荒马乱后,帐篷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上半身包成木乃伊,僵直趴在榻上的班第;与还有点晕乎乎的容温。

刚才容温刚才趁军医换药时,偷瞄了一眼班第裂得鲜血淋漓的伤口,顿时觉得眼前发黑,头晕脑胀的。

见没人了,容温干脆往地毯上一坐,无精打采的趴在班第榻前,像颗被晒焉巴的小白菜。

班第艰难抬手摸摸她的发旋,看着她隐隐发青的眼眶,猜到她最近忙于赶路,无暇休息,心疼提议,“上来一起睡”

容温瞄了一眼不算大的床榻,果断摇头,“算了,你先休息。乌恩其会给我另外安排住处。”

也许是在一起久了的默契,班第仅凭容温一个眼神,便猜到了她的顾虑,脱口而出一句,“没事,你睡觉很老实,不会碰到我。”

“”睁眼说瞎话,谁心里没点数。

最终,在班第的力邀之下,容温还是半推半就爬上了床,但很谨慎的缩在角落。

不过,等一睡熟,她便自动往床中间滚了。

班第迷迷糊糊感觉有颗小脑袋一直在自己胳膊上蹭,正好他趴着睡不自在,索性咬牙翻了个身,以侧睡的姿势把容温裹进怀里,相拥而眠。

两人这一觉睡得格外沉,错过了晚饭,也错过了夜宵。

一直到启明闪烁之时,班第才被帐篷里由远及近靠近床榻的脚步惊醒。

灰眸寒星一闪,不动声色把容温往毡毯里裹了裹,大掌暗自积蓄力道,随时准备应对来人。

“老五。”中年男子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昼夜奔波的疲累,“醒着”

达来之死的真相横亘在两人中间,让他言语间不自觉露出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嗯。”这般伏低做小的姿态,听得班第一愣,微不可察应了一声,卸下防备。

“我来看看你,顺便交代你几句。”多罗郡王借着帐篷穹顶透进来的几分星光,准备摸索去案几边点亮油灯。

班第听见他掏火折子的动静,垂眸看了眼怀里睡得正香的容温,阻止道,“就这样说。”

他虽刻意压着嗓音讲话,但容温依旧有所察觉,不满的在被子里拱了拱,发出微弱一声嘤咛。

多罗郡王耳朵一动,忽然意识到侧躺的班第怀里藏着个活生生的秘密。

灯也不点了,吓得一蹦三尺高,退到帐篷门口,进退不得。

饶是他素来能言善道,此时也尴尬得头皮快炸开了,压着嗓音讪讪道,“天亮了我再来看你。”

班第闻言,平静戳破,“你既星夜赶来寻我,怕是没耐性等我到天亮。”

多罗郡王被班第这一提,那几分尴尬扭捏瞬间被要命正事弹压而下,他正了正脸色,小声但端肃道。

“你能以大局为重的决断取舍,我很欣慰。但你那六万私兵的来历总是抄家灭族的祸害。等乌兰木通的战事结束后,你便立即遣散他们,其余的尾巴我会替你清干净。放心,我绝不会白白浪费你多年心血。”

“如何才叫干净”班第目中不自觉流露出几丝讥诮,沉声道,“联合达尔罕王,以科尔沁旗主的名义,暗中许诺漠西杀虎口附近几个部族好处,让他们承认这六万兵马乃是他们忧虑归化城战事,出借给我的。”

“然后再上折子给京中皇帝解释顺便请功,说我借兵归途中,闻听归化城之危已解的消息。遂特地领兵转向往乌兰木通方向而去,打算相助清军,维护正统。奈何我时运不济,半路为救被刺杀的公主,身负重伤,不能前去战场。”

“我虽没能亲赴战场,但援以大军六万扭转清军僵境,可谓大功一件。对了,我还从刺客魏昊手中救了和亲公主,维系了科尔沁与蒙古姻亲关系,亦是立了功。”

混在容温卫队里的刺客名叫魏昊。

便是那个传言中,曾与前沙俄女摄政王在枕榻上议下了停战条约的大清侍卫,也就是归化城内被容温在城墙上当众斩首的浪荡子魏昇的嫡亲大哥。

沙俄女摄政王倒台后,他便秘密潜逃入了蒙古。

多罗郡王从漠北喀尔喀可汗处得到沙俄政权更迭的消息后,便隐隐觉得魏昊身份敏感,或许日后有用,遂故意把人放进自己军中。

果然,真让他派上了用场。

重伤班第,让班第无力去夺天下的主意本出自多罗郡王的手笔。

可他为了不露痕迹惹皇帝生疑,便故意借了魏昊的手,造成魏昊因杀弟之仇,想刺杀容温,意外伤了班第的假象。

多罗郡王丝毫不意外班第会猜透自己天衣无缝的盘算与缜密心思,甚至隐隐觉得欣慰自豪这是他养出来的孩子。

“就算你看不上这番黑白颠倒之词,但这已是最好的安排了。”多罗郡王捋着胡须威压道,“如此既能掩盖描补你私囤兵马、图谋不轨的罪名,又能使科尔沁也顺利脱身祸族连坐的罪过。而且,你的前程亦照顾到了。”

班第:“皇帝稳坐金銮殿,不聋也不瞎,蒙古不知藏了他多少双眼睛耳朵。事到如今,你真认为自己这番描补能密不透风,全然取信于皇帝”

还前程,皇帝不借故把他看管起来已是万幸。

班第轻嘲,“对了,有句话从您进来起,我便想告知您我的退让从不代表臣服。”

“这六万人马的去向与科尔沁安危,都不劳您操心,我自有安排。”

“什么你这心思还没灭你为何就看不清形势”多罗郡王陡然厉呵起来,好在班第早有准备,伸手捂住了容温的双耳,才没把人吵醒。

“嘘”班第示意多罗郡王轻声,却没直接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他一个问题。

“您可还记得多年前,长兄偷偷教我汉文,提及人生为己,天经地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话时,您从帐外经过听闻后,对我与长兄说过什么”

不知是因为班第今日第一次主动提及了达来,还是因为班第这句问话,多罗郡王身形明显晃荡了一下,目色大震,唇角翕动良久,缓慢吐出一句,“求名当求万世名,计利当计天下利。”

时隔多年,物是人非。

“您还记得。”班第敛尽那一瞬间的怔忡,坚毅道,“我也从未忘记。”

沉默,长久的沉默。

班第话音落后,多罗郡王便不再接他的话茬。

因为,多罗郡王忽然懂了班第这句从未忘记的深意,也重新懂了班第。

他是在告诉他,他的底线在哪里。

他也许会存心覆灭清室,却绝对不会危及天下。

求名当求万世名,计利当计天下利。

多罗郡王粗喘一声,一手撑着门帐,高大的身形倏地佝偻几分。

他几近木然地盯着班第侧躺在榻上的背影发呆,眸中晦涩难辨。

他记得,从他进来起,班第便是这个背对他的姿势,未曾有半分转身面向他的意思。

起先,他只当班第是为了挡住榻上的熟睡的公主,以免双方尴尬。

如今品来,他从最开始便想岔了,想错了。

九年前替鄂齐尔掩盖达来之死的真相,任由小辈自相残杀时,他错了。

如今,他在双方未通只言片语之前,便贸然定论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心志不纯,遂不惜设下陷阱引他重伤,更是错上加错。

是他,亲手促成了这个决绝的背影。

“对了,前些日子福晋写信给我,说新酿了你喜欢的驼奶酒。”多罗郡王深呼吸一口,嗓音带颤,神色中隐藏期待,“回科尔沁后,莫忘了让她拿给你。”

“不必了。”黑暗掩住了班第面上的挣扎,展露出来的,只有寡淡到漠然的平静,“殿下不喜我饮酒。”

多罗郡王眸中那两簇亮光,倏然黯如深渊。

他知道,他彻底失去了这个孩子。

班第舍了美酒,亦舍了曾经热爱的故乡科尔沁。因为,科尔沁有他们这群人。

多罗郡王最后看了眼那道背影,失魂落魄往外走。

天边启明星隐没,四下昏暗没有边际,多罗郡王阖目,失神呢喃,“还好,当时我把她送到了你身边。”

不然,世界之大,他的孩子便只能一人独行了。75容温这连日辛劳奔波,是真的累了。多罗郡王与班第一番交谈没吵醒她,侍卫们晨起张罗做早食收帐篷也没吵醒她,军医来替班第换药还是没吵醒她。

一直到日上三竿,她才睡眼惺忪,自动醒来。

无意识打了个小哈欠,余光扫见班第侧头趴在床上,那双灰眸正和煦注视自己时,容温还起了瞬间恍惚。

同床共枕许多次了,但班第总是忙,她还是头一遭睁眼时,发现他在自己身边。

这种感觉很奇妙。

容温抿唇一笑,丁点残余的起床气散得一干二净。慢吞吞的爬到班第边上,以同样侧头趴的姿势,和班第面对面望向彼此。

“昨夜睡得好吗”容温慵懒开口,满眼期待。

“一夜无梦到天明。”班第眉目疏散,一扫昨日的颓然失落。

高挺的鼻尖自发抵上容温小巧的鼻头,同样温热的呼吸融在一处,暧昧缱绻。

“真的”容温闻言很是欣慰的摸摸班第头,一脸骄傲的邀功,“我的法子好用吧以后你若不高兴便多休息,别一个人胡思乱想。”

班第喉见溢出一声轻笑,昨日容温之所以能轻易忽悠到他,是因他神思散乱急需找个出口聊以自慰。

今日他头脑可是清明得很,这姑娘竟还想哄他。

不过,当班第对上容温那双水汪汪似蕴了繁星万千的眸子时,还是决定不戳穿她了。

班第一本正经的颔首表示赞同过后,抬手替容温顺顺乱蓬蓬的脑袋,哑声道,“谢谢你殿下。还有,对不起。”

黎明时分多罗郡王走后,他便再没有睡意。

脑中如走马观花一般,迅速把他这二十二载每一幕过了一遍。

短暂半生人间悲苦、生死别离、至亲反目、圈套设计等他都经历过了。

他自认,经事取舍,不愧于心。

唯独对枕边人,他一直是愧疚的。

若无意外,容温本该荣华安稳度一生。

是他,以情做缚,把容温与自己绑到了一处。

他虽不吝交付真心,却从未让她感到安心。

这句道歉,既为先前他中箭时对容温的误会;更为容温无辜遭的那些罪。

至于谢意,是谢她,哪怕遭了那么多罪,依旧坚持走到他身边来了。

四目相对,容温轻易读出了他未诉诸于口的那些话。

“算啦。”容温捏捏他的耳朵,笑眯眯的,很是宽宏大度,“看你这么惨,懒得和你计较了”

“嗯。”班第也勾了勾唇,忽然道,“殿下,你掉了根头发在我脸上,好痒。”

“哪里”容温立刻支起半个身子凑过去,准备替他拿掉。

班第看准时机,略略抬头,出其不意吻住那抹粉嫩的樱唇。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

班第虽身受重伤,有心无力,但到底是个血性方刚的年轻男子。

大清早醒来,见喜欢的姑娘衣衫不整的躺在怀里,他若不绮思,都不配叫男人。

容温半推半拒挣扎了片刻,意识便随那双钻入衣襟的的大掌抽离,完全沉溺其中。

两人这场腻歪的后果是,班第的伤又崩开了,血糊糊的味道再次蔓延到整个帐篷。

来替班第换药的军医跟人精似的,两只眼第一时间往容温整理后,还残有一丝丝凌乱的榻上扫过。

然后意味不明的瞅了容温一眼。

容温长这般大,学规矩也好,学识字也罢,素来都是先生嬷嬷们眼中的乖孩子。

如今冷不丁被军医这样略带责备的一瞅,还是因为这种事。

她尴尬之余慌乱丛生,做贼心虚的反应十分明显。

只见她红着脸飞快低头,先紧了紧自己的立领骑装领口,手又无意识一般,继续捂上自己殷红泛肿的唇。

班第看得眼皮直跳,无奈又好笑,掀着唇冲她使眼色,示意她镇定,别再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容温此时只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让她钻进去,火急火燎的,根本没及时看懂班第的暗示,便多看了他两眼。

军医见状,以为这二人不长记性,一点都不顾劝告,这会儿还在眉目传情,忍无可忍的重咳一声,正欲隐晦数落几句。

容温跟个受惊的小鸟似的,恼怒不已的瞪了面上带笑的班第一眼,认定是他促狭,在故意整自己。

在军医开口之前,一溜烟儿的落荒而逃了,留班第这个厚脸皮在帐篷里被数落

因他们目前驻扎的胡杨林位于战场乌兰木通附近,若碰上战事激烈,兵丁流窜,及可能被冲撞。

班第看过舆图后,决定让卫队往北行一段路程,到乌梁素海附近驻扎。

蒙古人喜欢把湖称作海子。

乌梁素海蒙语意为杨树林,是黄河改道形成的形迹湖,形似一瓣橘。遥遥望去,银光朗映,水天一色,万顷空明,波光浩渺,恰似一粒镶嵌在茫茫草原上的圣洁明珠。

再加上它旁有乌拉山奇峰耸立,自西北眺望,湖光山色,尽揽怀中。

如此毓秀野趣之地,一来有益班第养伤;二来距乌兰木通不算远,能随时通晓瞬息万变的战场。

因之前班第伤口崩开,导致容温被军医捉奸的小插曲。

往乌梁素海去的路上,容温虽与班第身在同一辆马车里,但对班第没个好脸色。

时刻保持警惕,不许班第靠近自己,以免他再次引诱自己犯错。

班第半趴在大迎枕上,好声好气与她商量,“我不碰你,但你能不能别用那种我随时会拉你下水的眼神看我”

“不可以。”容温无视班第刻意堆起来的笑脸,目不斜视,义正言辞的指责,“离我远一点,男狐狸精”

勾引人的法子一套一套的,掉根头发丝他都能善加利用。

“”班第一个身姿挺拔,形貌硬朗的大男人,活生生被按上了一个狐狸精的称号,可谓憋屈。

不过,憋屈也比他自己一个人闲着好。

班第再接再厉,继续没话找话的跟冷若冰霜的容温搭话。

“你这条弦可是有些松”

前几日,容温无意听侍卫们说起蒙古最常见也是最尊贵,能与佛供奉的乐器马头琴。

知晓马头琴的前身乃是古代奚琴,如今的蒙古早已是马头琴的天下,奚琴琴声几乎灭绝。

容温从前在宫中随一位太妃学过制琴,一时兴致所致便让人给她找了制作奚琴需要的物什,然后按照护卫们的口述,慢慢摸索着仿制起了奚琴,用以打发路途无聊时光。

“你又不懂制琴。”容温洞悉了班第的意图,暂停下停下手里调试琴弦的活,从屉子里摸出几本书打发班第,不耐烦道,“你要是无聊就看这个,不要再出声打扰我了”

被强行塞了厚厚一沓姑娘家才爱看的话本的班第“”

因为容温严防死守又记仇的小气态度,班第也不敢再随便去逗她玩,去乌梁素海的路途中,只得老老实实趴着养伤。

但他堂堂一个八尺男儿,也是有尊严的,就算无聊得双目失神像个呆瓜,也坚决不翻那些女人家才看的话本。

容温懒得管他那些别扭的小心思,每日制琴赶路,自在得很

他们抵达乌梁素海时,是一个日头西沉的黄昏。

只见夕阳从远方地平线的湖面上延伸而来,泼洒在柔软如绸的芦苇丛中,无数飞鸟成群结队扎入其中,洁白的羽翼生就带出一笔画意,啁啁聒噪,亦显得野趣横生。

美景如斯,不仅容温这种常年长在绿瓦宫墙里的姑娘看入神了,连班第与侍卫们这种常年在草原上跑的人,都难免一时沉迷。

醒过神后,侍卫们便不在流连这湖光山色,而是说着笑着,忙活起安营扎寨的事。甚至有几个性格跳脱的侍卫,脱了鞋袜便嚷嚷着要去湖里捉鱼。

托这几个侍卫的福,晚上他们吃的便是味道鲜美的全鱼炙。

容温见班第用得多,怕他会积食,便泡了山楂茶准备递给他。

结果被地上没铺平的地毡绊了一下,一杯茶有大半洒在了手上与身上。

班第吓得一跃而起,顾不得容温不许他下榻的命令,三两步上前捉过容温的手。

只见白嫩嫩的皮子上,被烫出的一小块红痕格外刺眼。

班第心疼地朝容温手上吹了几口气,紧张问道,“还有哪里烫到了”

“就手背沾了一点,其实这水不太烫的。”容温摇头,“身上都有衣裳隔着,更没事了。”

说起衣裳,容温顺便垂头去看被泼湿的地方。

视线触及腰间已被水浸成深色的荷包,容温目色一紧,低叫一声,“糟了。”

一把把手从班第掌中抽出来,迅速去解荷包,然后从里面掏出两张画像来。

“到底出什么事了”班第被她的紧张感染,语调越发急切。

“我把扶雪舅父与姨母的画像打湿了。”容温捧着两张湿乎乎的纸,欲哭无泪,“我还指望等战事歇了,依照这画像寻人呢。”

容温言简意赅讲述了一下扶雪的事。

原来如此。

“画像毁了大不了再画一幅。”他还当是什么大事。

班第提着的心放回原处,拿开容温手里的湿画像随手扔在桌上,准备带她去换衣上药。

灰眸不经意往画像上扫了一眼,迈开的脚猛地顿住,一脸古怪的问容温,“画上的人可是姓魏,因冬至出生,取名冬藏。她还有个龙凤双生的哥哥,叫冬阳。”

“你认识他们”

容温诧异之余,心中某种猜测逐渐显露。

“认识。”班第颔首,指着那副画像道,“这是宝音图生母,我嫂子,魏氏。”

“”容温糊涂了。

结合先前多罗郡王的话与班第见到画像时的反应,她猜测这个扶雪姨母魏氏冬藏应恰好就是达来喜欢到为之舍命的汉女才对。

可为何班第却说,这是静妃之子的妻子,宝音图生母。

班第见容温呆滞脸傻在原处,索性把人半搂到榻边,点了点容温鼻头,一边替容温脱下湿衣,一边沉声提及前事。

“当年长兄钟情魏氏,但魏氏对他态度平平,一心只想带哥哥冬阳的骨灰回关内父母身边去。所以,长兄得知魏氏被送返关内的消息后,才会那般急切。”

因为他清楚魏氏心中没有他的位置,这一去,早晚会嫁人生子。从此以后,就算再见,也是物是人非。

所以,他拼了命也要闯入关内去。

有个消息,达来至死都不知晓他喜欢的魏氏,根本没被送往关内,而是被鄂齐尔秘密囚禁在了王帐附近的莫干庙中,只等时机处死。

所谓送返关内,不过是骗他死心的谎言。

谁知他会那般痴,竟把命送在了鄂齐尔的全盘谎言里。

古人常用,前世仇人,今生父子这话来形容儿子是老子的讨债鬼。

可到了鄂齐尔与他的几个儿子身上,双方位置生生来了个对换。

鄂齐尔先以谎言讨了长子达来的命;

后又自私且无担当,为求自保,推出了二子扎布遮掩自己做过的丑事,代为挡刀;

连累得四子莫日根出家为喇嘛,漂泊无依;

五子班第深陷泥沼,自苦多年。

还有三子脱里为了几个兄弟间算不清的血账,与五子班第反目为仇等等

如此父子。

班第下巴抵着容温发顶,深深吸了口气,待那股翻涌的戾气压下去后,才继续道,“我也是长兄身死以后,才知晓魏氏被困在庙中。当时郡王他们悲痛长兄之死,已准备送魏氏下去陪他。”

那毕竟是达来宁愿为之舍命的女子,班第虽也悲痛或生几分迁怒,但并不愿看她就此丧命。

遂找机会去寻了亦被困在莫干庙里的静妃之子云和。

“云和兄长身份特殊,不便留在静妃另嫁之地。所以自生下来起,便被秘密圈养在科尔沁的莫干庙中,由王族看顾。长兄与云和年纪相仿,性情相投,经常与他玩在一处。

我因生母的关系,也与他走得近。郡王他们对静妃心存亏欠,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阻止我们三人来往。”

“当时云和兄长早已到了适婚年纪,郡王他们为他的婚事几乎熬白了头。”

云和的出生既贵重又阴私,娶妻身份太高怕生祸端,身份低了又怕辱没了他,对不起已故静妃。

“我便请云和兄长出面,让他以心悦魏氏,要娶魏氏为由把人要了去。”

云和与达来有旧,又常年在佛寺修了颗善心,不忍见少女无辜丧命,点头应允。

多罗郡王他们一番衡量过后,终是卖了云和或者说是静妃的面子。

云和与魏氏成亲,本是为保魏氏性命的权宜之计。

后来两人相处下来,倒真的起了几分情谊,有了宝音图。

但因当年静妃怀云和之时,先是被废后,紧接着又是送返科尔沁另嫁,经事太多,损了胎儿。云和自出生起,身子便不太好。

宝音图尚在魏氏腹中之时,他便因病去世。

魏氏悲痛亡夫,生宝音图时血崩而亡。

容温听完班第的话,倒是忽然想起一桩事,“难怪宝音图之前对我讲,苏木山上葬着他的阿布父亲和那嘎其舅舅。嗳,好像不对。”

“魏氏为何没与云和同葬还有,云和与达来是亲如兄弟的好友,宝音图理应称呼他为伯伯吧”

舅舅是母亲的兄弟。

“魏氏一直惦念返乡,死前拜托我送她与她兄长的骨灰回家去,但她死讯突然,从前又因走西口的罪过,害怕牵连家人,所以极少对外透露她的家乡所在。我根据她零星留下的线索,并未寻到她家人,所以她的骨灰一直存在庙中。”

班第解释道,“至于宝音图唤长兄为舅舅,是因当年魏氏一直唤长兄一句大哥。”

“原来如此。”容温叹了口气,真觉得班第身边这些人的故事远比话本精彩,难怪班第睬都不睬她那些天君仙子的话本。

可精彩人生,往往伴随旁人难以承受的苦难。

容温察觉出班第心绪低迷,主动往他怀里滚了滚,双臂环上他的脖颈,脑袋软乎乎的往他胸前蹭,“五哥,你好好啊。”

班第让宝音图循着魏氏的关系唤达来一声舅舅,对早逝的达来而言,虽会遗憾,但更多的,应是欣慰。

他的爱并未完全成为心爱姑娘的灾难。

至少,魏氏的血脉仍在世间延续。

这应该算是,班第赠给已故长兄的温柔。

“有多好”班第低头啄吻容温一下,哑声问。

“形容不出来,反正我遇见的每一个人,都不如你。”容温肯定道,因为就在方才,她在寒光冷硬的甲胄下,看见了最纯粹的赤子之心。

“不过,你也是真的傻。”

“”班第一愣,轻掐起容温下巴,故作恐吓的问,“到底会不会夸人”

“我说认真的。”容温抿抿唇,“这些年你养着宝音图,分明是出自旧时情谊,从未存半分利用他特殊身份去夺利之心。但你从来不明说,瓜田李下的,总是容易横生误会。”

“而且,你还特地从京城带了那个叫小牛的孤儿给他做玩伴。若在皇宫,这就叫给龙子凤孙选伴当。日后若他真的一朝登基,那这伴当绝对是一方重臣届时,这家中无亲的重臣为报你当年择选之恩,肯定会为你所用。”

这头头道道加起来,班第的行为属实可疑。

至少,当初容温第一次知晓宝音图的身世后,便立刻疑心上了他。

若非他刚才提及达来、魏氏以及云和时的态度,容温到现在都还以为他养宝音图是另有所图。

容温隐隐猜测,多罗郡王之所以那般轻易认定班第会因一己之私枉顾天下,也许就和宝音图的存在有关。

“心眼多。”班第掐掐容温的脸颊,“我带小牛来蒙古,是见他唯一的祖父也过身了。他孤苦伶仃留在京中也是任人欺凌,不如带到蒙古来与宝音图做个伴。”

“若是怜悯他,可以托人在京中好好照看他,何必把小小孩童弄到距家乡千里之外的地方。”容温不解,“而且,宝音图的养父母瞧着还年轻,早晚会生孩子吧”

说起生子,班第略微一滞,若有似无的多觑了容温几眼,见她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沉声道,“生不了。”

容温奇怪,“为何”

班第犹豫一瞬,还是选择如实回答,“他养母生而有疾。”

班第当初之所以把宝音图托付给他的养父母,便是为此。

“什么病”容温在京城也见过许多不能生养的后妃福晋,不过她们既能通过重重选秀,入宫为妃或被指婚,自然是身体齐整的。

之所以不能生,多半是被日子一天天磋磨出来的。

容温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女子生来便无法生育的。

“石女。”班第见容温好奇,索性一次和她讲了,“他养母的母亲染了脏病,生下来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

蒙古这地界,乱的不止是喇嘛庙,有些部落的贵族简直比喇嘛庙还肆意污秽。

他们要的不仅是旗下所有的牛羊土地,还有女子年轻的身体。

凡是族中女子,只要长了几分姿色,不管未婚已婚,凡是贵族看中的,都跑不了。

许多女子嫁人前,便已诞下过子嗣。

如此秽乱,自然会得病。

曾经有个毫无规矩的小部族,就因为这般无休止的男传女,女传男,险些灭族。

如今,脏病早已成了蒙古人人闻风丧胆的恶疾,与天花等同。

但因这种病毕竟不光彩,所以不曾有人拿到明面上讲,容温这个长在天下最光鲜地方的公主,自然也没听闻过。

“啊”容温惊悚瞪大眼,“那扶雪日后”

“她只是碰了那些喇嘛的皂角,染病轻,发现得也早,治好了便无大碍。”班第安慰道。

容温勉强放心,“哦”了一声后,突发奇想道,“我记得多罗郡王福晋也是一生不曾生育。”

容温本是随口一提,谁知班第闻言后面色诡异。

“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容温小心翼翼的问,毕竟是非议长辈,还是这种事。

班第略显尴尬,“嗯,福晋的阿玛,咳草原上顶有名的浪荡之辈。”

“一人图快活,结果全报应在了子孙身上。”容温说着,面色忽变,脑袋越发埋进班第劾,闷闷道,“我好像没正经做过什么坏事,你也没有。”

可是,他们也不会有孩子。

容温不见得多喜欢孩子,但不能生与不生,是两码事。

“别多想。”班第担心容温长此以往下去,会有心结,想方设法开解,“你生来康健,大夫也没说你彻底坏了身子,可能就是艰难些。大不了,以后我们都勤快一些。”

“什么”容温眨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孩子和勤快有什么关系。

班第见她澄澈如镜的双瞳尽盛懵懂,忍不住伸手在她眼角碰了碰。她可能不懂,男人多半带有劣根性,这般极致的纯粹,最易刺激欲念。

“我说”班第嗓音低沉,又不似一般的暗哑,莫名添了几分让人脸红心跳的邪气,“这样。”

男人火热的唇,带着状若兽类的掠夺气息,凶猛朝容温涌去。

不仅是唇,还有手。

不管班第在外如何,在这种事上,对容温素来是和煦的。

如今他冷不丁展露出如此富有侵略性的一面,容温先是被唬得一愣,他让张口就张口,他让伸手就伸手,反正任由他摆布。

直到被仰面扑倒在榻上,帐篷穹顶的日光毫不留情打在容温脸上,容温觉得晃眼,这才隐隐醒过神。

然后,局势变幻。

“你真是,什么乘人之危都敢乘”容温气得言语颠倒,一巴掌拍在自己胸前黑脑袋上,“快起开,否则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就他这伤,军医都说了需要卧床休养,偏偏他自负强干,总是不听。如今还做些乱七八糟的事,如果再扯崩一次伤口,那是绝对会加重伤情的,简直是不要命了

班第心里“啧”了一声,不曾想容温这么快就回过神了。

不情不愿的抬起头,翻身下来。那双大手临走前,还不自觉的揉了揉掌中软乎乎的小桃子,很是不舍的模样。

容温被胸前的异样臊得脸蛋儿通红,原本只有五分气性,如今足足变成了十分。

绷着脸从榻上爬起来,飞快把衣裳套好,视线扫过班第背上,见纱布里并未透出血迹,这才微微放心。

容温重重拧了班第胳膊一把,气呼呼撂下一句,“等着,我去拿个东西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飞也似的出了帐篷。

班第听闻容温不是被自己气跑了出去,而是去取东西收拾自己,根本没当回事。

甚至还隐隐有些好奇与期待。

随口拱火,“嗯,等你。”

不像是等着被罚,反倒是像在等惊喜找上门。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容温抱着一个精致的描红漆匣子冲了回来。

班第眉梢一扬,兴致盎然的往那匣子里瞥了好几眼。

“想知道装的是什么”容温走近他,一反方才出去时怒发冲冠,笑容端庄又神秘,“你把手伸出来,我给你看。”

班第配合的递出右手。

“两只都给我。”

班第配合的伸出双手。

容温满意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一根两指宽的丝带,慢悠悠把班第双腕缚在一起,打了个死结。

班第见状依然不慌,半点都不带挣扎的,甚至愈发好奇容温匣子里卖的什么药。

容温在他期待的眼神中,慢慢打开匣子,把里面的白瓷膏盒,明矾,窄白布条依次取出,摆好。

班第瞅着那白瓷膏盒里红艳艳的凤仙花汁液,倏然申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是”

“染指甲用的蔻丹。”容温微微一笑,指着那小盒明矾,好心解释道,“在凤仙花汁液里加入一小匙明矾,然后再反复往指甲上染个遍,可以确保指甲一旬不褪色。你说我若给你染个十遍,不知能不能管用小半年。”

容温话音落,如愿看见班第面色大变。

她眼疾手快,赶紧按在班第正欲挣脱丝带束缚的双腕上,幽幽道。

“额驸,你要谨慎。这是我最喜欢的发带,若是你的手再把它弄坏了,我们之间的账就又多一笔。本来你这手方才讨嫌,已经够让我烦了。”

容温含笑,眼神肆意在班第面上打量,意味深长的补充,“对了,说起来,扶雪可真是心细,不仅给我收拾了蔻丹匣子,还准备了描额妆的金箔花钿,还有”

班第被容温嘴里那一长串女儿家用的妆奁物什绕得目色呆滞,面呈菜色。但到底没敢用蛮力把自己的双手解救出来。

他觉得,以容温的脾性,若他敢此时挣脱逃跑,不让容温把这口恶气出了,容温不定还会想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招往他身上招呼。

班第忍气吞声,被容温押着涂了红指甲后。

瞅着自己黑黢黢又粗糙的大掌上,那粉嫩嫩又刺目的殷红,自觉丢尽了身为男人的脸面,整个人活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一下子便焉巴了。

以往一有机会,他还总想往外跑透透风或者动手动嘴占占容温便宜。如今可不一样了,他恨不得把自己挖个坑藏起来,羞于见人。

容温见状,非但不同情他,反倒再次往他心上插了一刀。

容温去找了乌恩其,告诉他班第嫌一个人呆着无趣,让他叫上侍卫们,带着自己常用的兵器去主帐中,由班第替他们掌掌眼,看看兵器可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要知道,班第不仅武艺高强,对于冶制兵器也是精通。他在科尔沁住的帐篷墙壁上,几乎处处悬着兵刃。

于是乎,第二日清早,乌恩其便带着乌泱泱一大群侍卫,兴冲冲捧着兵器到了主帐,请班第指点。

班第看着那一柄柄几乎快怼到他脸上的兵器,一颗憋闷的心蠢蠢欲动,连带藏在被子里的双手也几次蠢蠢欲动。

但一接触到容温那张似笑非笑的笑脸时,他的理智瞬间回笼,生怕被人发现他的小秘密。

黑着脸,咬牙切齿把那双让它丧失男性尊严的手狠狠往被子里塞了塞。

而且,班第不仅要防着自己露馅,还要提防乌恩其这帮狗东西别兴致突发,硬往他手里塞兵器,请他品鉴。

等乌恩其带着侍卫们离开时,班第简直身心俱疲,那张标志性的面无表情脸已经变成了狰狞扭曲脸。

自此,班第算是彻底领教了容温的手段,老老实实窝在帐篷里,看看兵书琢磨琢磨兵法,陪陪容温仿制奚琴。

将将过了一月,让班第恨得咬牙切齿的红蔻丹终于褪去了艳色,他背上的伤也好了七七八八,容温的奚琴几乎同时大功告成

这一月里,乌兰木通战场除了频繁传来捷报外,还传了一道令人震惊的消息来皇帝御驾亲征了。

因有皇帝坐镇,清军与噶尔丹交战的气势越发凶猛,一路打得噶尔丹慌乱逃窜到了乌珠穆沁附近去。

多罗郡王等人率的兵马早在乌珠穆沁恭候噶尔丹多时了,一直等着堵截噶尔丹,下手自是毫不留情。

捷报上说,噶尔丹连连战败,如今已带着残部逃回从前未得势时的腹地科布多去了

以往班第看捷报,一般都是随意扫几眼,可是今日,他却捏着那封噶尔丹大败逃窜回老巢的捷报在案几前坐了许久,然后才缓缓提笔,写了一封密信,交代乌恩其亲自跑一趟传到那六万大军中去。

容温隐约猜到,信里的内容关系那六万人马的去向安排,以及保全科尔沁不受牵连的办法。

否则,班第也不至于在乌恩其走后,倚在榻上,半晌过后,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一定是,做了一个极艰难的决定。

他不说,容温也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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